采写/何欣欣 孟必莹 安然然
编辑/杨宝璐
在学生有限的预算内，只能租到这样的“隔断间”
在南京大学读研一年多后，赵意时常感觉自己并没有真正融入学校。跟本科时与室友们一起上下课不同，读研之后，她总是独自走在去上课的路上，作为没有宿舍的专硕学生，她住在校外，没有室友。
随着全国硕士研究生不断扩招，高校的宿舍日益捉襟见肘，越来越多的高校只能“不提供宿舍”——一开始，还只是不给非全日制学生提供宿舍，慢慢地，部分专业硕士的学生也没有了宿舍可住。2023年硕士招生期间，北京大学、南开大学、南京大学等多所高校均在招生简章中说明，2024年将不再为全日制专硕研究生提供宿舍。
选择专硕的学生，不得不再加一笔租房开销。一边是不得不卷的学历焦虑，一边是越来越高的读研成本，他们只能拿着有限的预算挑挑拣拣，绞尽脑汁地应付着这场挑战。
中介在北师大租房群中发布的可租的房屋图
考上后，我住哪？
2023年12月23日上午，徐慕和438万人一同走进考场。这是她第二次考研，目标是北京交通大学的工程管理专业。但在开考两个月前，她在浏览学校官网时发现，2024年招生简章明确提出，工商管理、工程管理专硕以及全日制非定向研究生均不提供住宿。
徐慕顿时愣了。在此之前，她在北京门头沟区工作了五年，一直住在公司免费提供的宿舍里。她没想到，工作时都不用考虑的问题，读全日制研究生反而得考虑——考上后，我住哪？
这并非北京交通大学一所学校的举措。近年来，越来越多的高校明确提出不为非全日制、定向就业和户籍在本地的学生安排住宿，其中北京大学、南开大学、北京师范大学、南京大学等多所高校在2024年硕士招生简章中指出，全日制专硕研究生不提供宿舍。
复旦大学是从2019年起就不向专硕研究生提供宿舍的。2023年，亚淇保研到复旦大学攻读新闻与传播学专业硕士，两年学费12.8万元，却没有宿舍。开学前，亚淇到租房群里“捞”室友，想在入学前把租房的事搞定。
一开始，她跟同年级的同学一起在租房平台上租了一间两居室，租期半年。但房子到期前一个月，平台涨价，“我和室友就觉得，涨价后的价格和这个房子提供的价值来比，有点不大值当。”亚淇说。
找新住处成了当务之急，之后的一周里，亚淇只要没课，就泡在租房app和租房群里，有时还得挤出午休时间、晚上下课后以及周末时间，实地对比房子的位置、环境、距离和租金。
亚淇发现，想找能一次性租一年半的房子并不容易。她告诉记者，考虑到市场价格的浮动，中介通常不会将租期签至一年以上，而是一年一签，等一年租期满了之后再签订新的价格。像她们这样租一年半的，另半年的租期让中介觉得过于零碎。
选好了房子，更令人精疲力尽的搬家还在等着她。亚淇告诉记者，搬家那天，本来距离房子到期还有好几天，但有天她下课回家后，发现有人来过自己的房间，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，觉得好急，急死了，像是被房东催促赶紧搬离。”亚淇当即决定第二天就搬走。搬家那天恰逢周中，她有一节早课和一节晚课，上了早课回来，亚淇赶紧打包好自己的行李，挥手拦住楼下一位运装修器材的三轮车师傅，付了200块，拜托师傅把行李载到新家。
搬家是她一个人完成的，“那两天真的是精疲力尽。”她告诉记者，读研课程比较紧张，休息时间并不多，因此，她尽力压缩找房子、搬家方面的时间。“比方说我选房子时，觉得遇到心仪的房子了，就不再去看其他的了。”最后，她搬进一个月租3600元的单身公寓，带独立卫生间，骑车15-20分钟能到学校。
考上就去租房，这对于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而言已是“入学须知”。从2014年起，北京师范大学就不为部分专业专硕提供宿舍了，2020年之后，北京师范大学北京校区的专硕学生均不解决宿舍。一位专门介绍北师大周边房源的中介表示，他从业十几年以来，明显感受到近两年，随着考研人数上涨、硕士扩招和部分研究生延迟毕业，北师大附近的房源越来越紧张，有的学生因为租房预算有限，会选择六个人共住两居室，一间房放两张上下铺，住四人，另一间房住两人。
2023年，伊凡保研到北师大的新闻与传播专硕，同年8月，她和妈妈提前来到北京找房，租房预算2000元左右。伊凡觉得自己的要求不算高——只要环境干净、安全、离学校近，哪怕是一个床位也行。
跟中介看了许多房子之后，伊凡发现，并没有太多符合她的心理价位和条件的房源。“要想在北师大附近租2000块钱的单间，只能租一条‘小缝’。”她这样总结。房间是夹在主卧和客厅之间的隔断间，刚装修好的油漆味充斥整个屋子，空间狭小，人在里面无法转身。
伊凡不死心，又问了好几家，但在她能付得起的价位内，有的房间是由厨房改造成的卧室，墙上还冒出几根管子；还有的直接把床架在阳台上，紧挨窗户，玻璃隔音差，一直嗡嗡响。最后她选择租了一个上床下桌的床位，每月2000元，“四个人一起合租一个一居室，就跟大学寝室一样。”
中介对亚淇称房子只能一年一租
读研成本一路上涨
高校逐渐不为专硕学生提供宿舍，或与宿舍紧张有关。近年来，高校不断扩招硕士研究生，研究生招生数从2019年的91.65万人一路跃升到2023年的124.4万人，在校总人数持续攀升。2023年，教育部在《关于深入推进学术学位与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分类发展的意见》中提到，未来新增硕士点，原则上主要以专业硕士为主，到十四五末，专业硕士占比需要达到60%左右。
与此相对应的，则是我国高校基础设备发展速度缓慢。华南理工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副研究员王应密在论文《我国研究生教育规模扩张的发展失衡与应对》中指出，2000-2019年，我国研究生扩招人数的年平均增长率为12.60%，但高等教育校舍（指图书馆、教室、实验室及实习场所和学生宿舍等）建筑面积增幅仅为3.35%。
越来越多的硕士生只能选择去校外租房。2023年11月，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师生针对这一问题发起了问卷调查，据统计，南京大学需要校外租房的专硕学生约为4340人，占该校同年研究生招生总数的76%。
校外租房使得学生的读研成本陡然上升。南京大学文物与博物馆专业硕士赵意告诉记者，自己每年的租房费用是3万多，加上生活费，研究生毕业时至少要花20万。其中，住宿费是学费的3倍。
2022年，赵意考上研究生之后，租房就提上了日程。学校附近的小区房源有限，她挑来挑去，最划算的就是一套小两居室，每月租金2800元。由于担心遇到性格不合的室友，她咬牙独自担下了整套房。
为了分担父母的经济压力，赵意在上课和实习之余做了不少兼职，最忙的时候，她一天打两份工。她告诉记者，班上近一半的同学都在打工补贴生活费。
和赵意一样，计划在广州读研的许筱也在来来回回计算着读研的成本。她原本计划报考法律专硕，每年学费2.2万。然而2023年11月，研究生考试报名结束后，许筱才偶然得知，非法学本科也能报考学硕，学费比专硕少了一万四千元。
“刚知道的时候确实有点后悔，在考研上面花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少。”许筱说，父母是普通职工，月收入四五千元。本科毕业后，许筱不想让家里继续负担自己的生活，于是选择一边工作一边备考法律硕士，备考两年都是花自己挣的钱。
“但庆幸的是还能及时止损。”许筱坦言，因为学费，她放弃了2023年12月的“二战”，毅然开启“三战”，改变赛道准备考学硕。由于准备读研之后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自己承担，许筱算了一笔账：学费之外，在广州上学每月的生活费还要1000-1500元，再加上去年她为年龄渐长的父母买了商业医疗保险，每年也要四、五千。“如果读专硕，即使有助学贷和补贴，压力也太大了。”
复旦大学“爱久家园”的宿舍图
探索“校外建舍”新模式
实际上，校舍扩建的压力早在20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，随着《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》的出台，中国高等教育大规模扩招，很多高校开始在同城郊区建设新校区。2010年后，高校基础建设逐渐完善，校舍建设力度才放缓下来。
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郑祥明在接受《新华日报》采访时指出，从国际上看，高校不为研究生安排住宿是普遍做法，学生普遍在校外租房居住，而部分学校也会通过和社会化住宿机构合作，解决学生住宿问题。
一位有着四年从业经验的留学中介告诉深一度，英国的校内宿舍住宿费跟校外学生公寓租金相近，多数学生为提高居住体验，更倾向于选择后者。公开资料显示，英国高达70%的学生需要自行解决住宿问题，2020年，房地产投资商对英国学生公寓的投资量达到61亿英镑，总计超过42400个床位。
为缓解校内宿舍资源紧张的情况，国内部分高校也开始探索“校外建舍”的后勤管理社会化模式。北京大学成为国内高校后勤社会化改革浪潮下的先行者，2002年9月，北大万柳公寓建成并投入使用。
起初，万柳公寓由社会投资商建设并管理，但在后期服务与管理上出现了收费管理失控的情况。2003年，北大资源集团用5.35亿元的资金回购万柳公寓的产权和使用权，此后，学校将校内原有各部门职能延伸到万柳公寓，2007年，北大成立特殊用房管理中心，学校不再向万柳公寓拨运行费，完全由特房中心自行运转，实现财务上的独立核算。公开资料显示，2011年，万柳公寓收入1.3亿元，上交学校7056万元。其中，房屋入住率、底商出租率、地下室出租率和回款率均达100%。
在上海，复旦大学则以“爱久家园”为试点，以“社会化运作+园区化管理”的方式，帮助全日制专硕学生解决住宿需求。
2019年，爱久公寓正式建成，为专硕生提供约1450个床位，价格1600元/月。同年，复旦大学扩招700名硕士。与北大万柳公寓不同的是，复旦大学专硕研究生入住爱久公寓，是与上海爱久建设发展有限公司建立民事合同关系，不由学校直接管理。
亚淇告诉记者，爱久公寓床位数量紧张，入住之前需要分院系、分男女逐一随机摇号，命中率大约为55%，且摇中后必须在6小时内完成缴费。对于未能住进公寓的学生，学校每月有800元的交通补贴，每年发放十个月。但不少专硕生表示，由于公寓离学校较远，乘校车需要1小时车程，大多数人更倾向于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，平均价格约为每月3000元。
宿迁学院建筑工程学院副教授侍非等人曾在研究中曾提出，我国城市管理部门应制定管理高校周边区域群租房和合租房的法规，规范登记与许可证制度，并出台涉及学生化各相关利益主体的协调政策，建立高校与周边社区的合作机制，尽早介入周边社区学生化的规范管理。
2024年1月18日，国家发改委等七部门联合印发《关于加强高校学生宿舍建设的指导意见》明确，推动高校招生计划安排与宿舍面积达标挂钩，对学生宿舍面积总量缺口大、学生反映强烈的高校，原则上不得新增安排招生指标，问题突出的要压缩招生指标。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赵意、徐慕、亚淇、伊凡、许筱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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